第一次与先生谈话是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中关园先生的家中,忐忑激动而殷殷期待。其时已被录取为研究生的我,正为选择方向和导师而愁烦,而面对的是那在系里乃至燕园风闻中有着传奇的先生。从那时起,于先生门下受业六载,所得教诲绵延至今,造福一生。
先生出生书香世家,清流门第。以先生为率,一代皆为纯学者,淡泊于名利,勤勉于学问,不倦于解惑。我也曾受教于师母张先生及先生的妹妹妹婿和弟弟。先生的研究领域宽且深,从数学物理之孤子场论,到动力系统之遍历混沌,到概率统计之马氏过程,等等。先生治学严谨,且博闻强记,其开设的讨论班常使主讲人倍感压力,因先生会对讨论的问题穷追细问且循循引导,而这常常激发出学生研究的灵感与兴趣,此从先生的学生中有多人获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可窥一斑。细节决定成败,先生的如此教诲也使我在之后的工作生活中受用无穷。
先生最乐见学生对学业的专心与努力。当我第一次做研究得到一个论题的结果而兴奋地敲开先生家门时,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先生已在床上准备就寝,但不以为忤,反而非常高兴坐在床上与我一起验证结果,且给予鼓励。先生欢迎学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学业讨论,或截于路上,或约于晚间。先生也从不自恃身份,常来到学生宿舍,尽快把研究想法或结果与学生讨论。
先生对学生在学业上要求严格,在生活上关怀倍至。先生与师母生活简朴,家里不置豪华物品,但常常请学生们于家中于饭店用餐。这在当时八十年代,对学生是种奢侈,我也因此常常得到来自其他同学的羡慕。有一年冬天当我在上海实习时,先生和师母路过上海,也不忘把我叫至钱老先生家中,与家人共进晚餐。
先生拥有豁达宽容之心。我自认为是先生的"不肖"弟子,因为个人的原因,在即将完成博士论文的时刻,我选择了中断学业,若干年后也没有在先生教授的学业上继续下去,也因此在先生的博士毕业生名录上少了一人,此也成为我终身的遗憾。但先生并没有放弃我。在随后我最困难的五年里,先生依然鼓励我,使我们一起在《中国科学》上发表了曾经未完成的论文,且资助我回校访问,并帮助撰写推荐信。
先生其时已届花甲,但仍具一颗年轻之心。于学问之外,我也曾邀先生至学生食堂,校园舞会,先生随和宜人,舞姿优雅,远胜年轻人。然令我惊奇之处,先生亦读武侠,犹爱金庸。以往读武侠,只知武功情仇,是先生让我注意到"侠之大者"。后来先生借给我温瑞安的"逆水寒",而我也强烈推荐先生读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自此先生似乎也喜欢上了小李飞刀。
先生乃江南才子,少时就读于金陵清华燕京各大学之数学物理西语诸系,兴趣所使,游刃有余。先生学贯中西,文通古今,治学授业,桃李天下。先生逝于九三高寿,自此江湖不再有先生,但江湖必有先生的传说。
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