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民:追忆恩师胡德焜教授

发文时间:2022-03-30 撰稿人:李宝民

       我开始和胡老师接触,是我学习生涯中最为灰暗的阶段。我大学本科是在力学系,基于自己对数学的热爱,1991年考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就报考了基础数学专业。侥幸考上之后,通过一个学期的学习,发现自己的数学基础比预想要差,和其他有能力的同学一比,就明白了,我想从事基础数学研究的想法,完全不切实际。这无疑对我是当头一棒,打击了自己的自信心。感觉每天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光亮,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出路是什么。幸好系里比较开明,允许我们换专业。我于是换到了应用数学专业,经同学介绍,我找到胡老师,希望他能成为我的研究生导师,我当时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他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就同意接受我了。他了解到我对计算机图形学感兴趣,就安排我和几个师兄一起参加地理信息系统的科研。很快在科研中,我和常维宝、闵令超、吴鹏等几位师兄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学到了很多实用的技巧和方法,也逐渐找回了自信。胡老师经常和大家一起讨论算法问题。讨论中他思路开阔灵活,经常有出人之见,但他从不摆导师的架子,从不固执己见,允许大家敞开讨论。他几乎从来不催促我们多干活,好像都是师兄在安排任务。当时,还没有跟导师叫老板的说法。大家就是心很齐,希望一起把科研做好,能够出像样的成果。任务紧张,我们经常热火朝天地一起工作到后半夜。科研经费少,除了买硬件设备和材料,就剩不下什么钱了。胡老师看我们加班干活辛苦,常在家煮一大锅面条,骑车带来给我们吃。有时候,半夜12点多,我们会跑到北大西门外的还没打烊的餐馆,吃完回来,再干两三个小时,天快亮了才回宿舍休息。胡老师经常和我们一起熬夜。刚开始,他看我有时候情绪不高,就找我聊天,开导我,海阔天空什么都聊。讲他如何下干校劳动,讲他在日本学习的趣事,谈到不尽如人意处,他就笑笑说,人要学会打心理太极拳。这时候,他就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温暖和关爱。我从来没有听他大声叱责过谁,总是和声细语地说话。他好像从来没有争竞过什么。当时,他还住在蔚秀园的一套非常小的房子里,职称还是副教授。每次见到他,他总是满带笑意,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愁眉苦脸。终于,我们的工作也取得了一些成果,我自己也解决了重要的科研问题,对自己的信心也增强了,我的天空晴朗了。我们系统的汇报演示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胡老师总是默默地站在我们的身后,慈爱地看着我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毕业后,他也关心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情况。见到我时,总问有没有其他在美国的师兄弟的情况。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担心会影响到我们。

       回顾我一生求学的经历,有两位老师对我至关重要。一位是我高中的班主任,因为有他,我考上了北大。另一位就是胡老师,他在我自我认知的最低谷、情绪最为灰暗的时候出现。不是他的哪一句话改变了我,而是在他身边的耳濡目染。他的简单朴素,他的豁达乐观,他的谦和冲淡,他的循循善诱,鼓励了我,感染了我,点醒了我。正是他生活的样子,让我看到,一个真正的大知识分子应该如何生活。自己的生活,不应该由名望地位金钱来衡量,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既能积极做事,又能随遇而安。胡老师是我当时灰暗生活中的一束光,让我重新找到了自我,也帮我找到了未来心灵的方向。

       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胡老师慈爱的微笑,想起他深夜在北大南阁里收拾起我们吃完后的锅碗,推着他那破旧自行车回家的身影,就心下无比温暖。他播下的爱,带来的光,是我终生感恩的财富。

       胡老师知识面非常广,对很多领域都有兴趣,保持开放的学习态度,从来不做没有调查研究的人云亦云,也从不以当下的共识和热度而想当然。他曾经参加陈守良教授组织的人体特异能力的考察,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建立事实判断。他既承认有无法被当前理论解释的现象存在,也不贸然陷入神秘主义,主张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能否认存在,也不能夸大事实,更谈不上掌握了规律和获得了系统性理解。他对未知始终抱有审慎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他根据个人观察思考和对不同国家和社会阶段的比较,对很多社会问题,建立了自己的独立见解。比如,他很早就提出家庭劳动和教育是社会劳动和教育的有机部分,其全面价值往往比社会劳动还重要,女性的劳动价值不能仅仅以社会劳动来衡量,针对“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理解,既要看到其积极意义,也要警惕它的负面影响,因为简单化理解会贬低了女性家庭付出的整体社会贡献。他还有很多自谦为“奇谈怪论”的看法,都是基于独立思考的有独到见地的观点。

       胡老师为人谦逊,乐于倾听。大家聚一起,哪怕都是他的学生,他也总是关切地问大家的情况和想法,他永远在关心别人,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脸上总是挂着平和的微笑。在他的身边,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温暖。

       胡老师的父亲是五四时期学衡派领袖之一的中国植物学奠基人胡先骕先生。他40年代发现的水杉,引起了全世界植物学界的轰动,由于其适应性很强,也被引进到世界很多地方种植。胡老师2010年左右来美国访问,我们在西雅图见面时,我带他到周围的公园走走,路过一处州立公园,恰巧看到了很多株繁茂的水杉,在下午的阳光下透着金黄,分外好看。他高兴地指给我看,我们在树下照了相,他讲了水杉的来历,也顺便讲起他先父的才华横溢,无论是中文外文,诗词歌赋,各种文体,无不信手拈来,文雅深致。而他先父的时间主要花在学术和学生身上,花在家庭和教育子女的时间很少,言下也有些遗憾。相比而言,胡老师自己就非常注重家庭和教育子女。他和师母张老师的伉俪情深相濡以沫,是我们所有学生羡慕的榜样。他培养的两个女儿更是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才,在各自的领域有突出的贡献。

       胡老师天分极高,新领域,上手很快,关键问题,一点即通,洞见分毫,不拖泥带水。以他的天分,本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运事造化,不假以时。在他最能出成果的年头,都被各种政治运动耽搁,根本无法专心研究,我想来不禁惋惜。但我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他总是在勤勤恳恳地做好当前的事。他这种不愆过往、做好当下的精神,也是我的一生之师。

       胡老师驾鹤西归,再无缘面谒,心下不免悲戚。盛衰之理,人生物化,莫不如此。得列师门,恭沐其风,何其幸哉!他于3月17日仙逝,正是我的生日。今后年年,在我庆生之日,必也忆起胡老师,再生之德,师徒之谊,何其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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