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用不尽的馈赠 魂牵梦萦的哀思

20世纪最后一个冬至的第二天,漫漫长夜即将来临。地球的另一边,一颗灿烂的星过早地陨落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马希文老师,睿智和博学的象征,一代学子为之倾倒,世界巨匠为之叹服。我有幸成为他的第一批弟子之一,深深地感谢他的栽培,他的赐予。

我认识马老师是在1967年冬天。那时,马老师、郑忠国老师去橡胶厂搞正交设计,我们数三二班复课闹革命跟着去学。橡胶厂在五棵松附近。从北大到五棵松,骑车来回,赶上风沙天,很费劲。马老师告诉我们“狂风怕落日”,果然早出晚归好一些。为了节省时间,后来我们住到工人宿舍里。晚上,听马老师拉手风琴,闲聊。有一次马老师说逻辑中的排中律有时不成立,我们觉得既惊奇又有趣,可惜那时没有机会听他仔细解释。但是马老师的博学多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1年后,研究生制度恢复,我报考了马老师的研究生,这是我人生最大的转折。他教给我许许多多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身体力行,教给我做学问的方法:编程序前先想好数学关系,做系统前先做工具,从实际出发去发现问题,不迷信包括老师在内的别人的成果,决不赶潮流,决不追求虚名……。从编程方法到一些根本道理,使我终身享用不尽。

马老师1979年秋天去美国访问,在美国人工智能之父斯坦福大学麦卡锡教授领导的人工智能研究所工作,计划工作两年。由于工作十分出色,麦卡锡教授希望他多留一段时间,并同意他把国内的研究生带过去。但北大通知他准备成立人工智能研究所,请他尽快回国创办。他没有犹豫,提前半年就回国了。

由于种种原因,北大并没有办人工智能研究所。但一所新办起来的学校北工大二分校领导十分有远见,准备建立人工智能研究室,力邀马老师去主持。虽然这所学校没有任何声望,当时租一所小学的教室做校舍,马老师却没有顾及这些,一心只想如何把在我国还是完全空白的人工智能研究工作开展起来,于是欣然应命。从82年到85年,他住在北工大二分校。他不仅自己做研究,还带领青年教师、研究生搞研究,甚至直接带本科生工作。北京计算机学院(北工大二分校改名)后来在人工智能、自然语言处理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他当年亲手栽培的结果。

那时,许多学科在大发展,各种学会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仅全国性的人工智能学会就成立了3个。有些人集中精力于在学会中谋取官职,不惜因此而影响学会的学术工作。马老师因为学术影响大,不少人都请他出来,用他的牌子为学会撑台。他对于这种虚名视若草芥,敷衍那些头衔,而对于真正具有学术价值的活动,却事必躬亲。那段时间他做的工作中我所知道和记得的有:带青年人研究模态逻辑,做LISP的解释和编译系统,做符号串变换系统,做MESA编译系统,做汉字编辑系统,带黑龙江大学机器翻译室做机器翻译,自己做句法分析工具FTNL,研究ADA语言,研究汉语语法,为北大、科大研究生院讲授LISP语言、人工智能原理、人工智能程序设计、计算语言学、计算机科学理论基础等课程,建立北京大学计算语言学研究所,建立北京语言学院的计算中心和语言信息处理研究所,做计算机辅助教学课件生成工具,组织中日机器翻译项目,.参与制定国家科技发展规划,训练中学数学奥林匹克队员,为许许多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解决学术难题出点子,等等。同时,他还不辞劳苦地到一些比较落后的地区讲学,培养那里的人才。我曾经陪他去过郑州大学和广西计算中心,记得他在南宁汗流浃背地写教案的情景。

那段时间,他的家庭负担特别重,要看护病人,洗衣服,照顾孩子学习,因此他家的伙食特别简单,基本上就靠吃食堂,他自己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人风言风语说他到处挣钱,其实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兼职往往没有钱或报酬极其微薄,他投入的心血却无法计量,真可谓是“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

80年代,马老师主要是在以计算机科学为中心的多个相关领域工作。他对我国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是有巨大功绩的。特别值得提出的是,那时国内外人工智能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他作为我国人工智能学科的开拓者,以深刻的洞察,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带领翻译了《计算机不能做什么》,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译者序言,指出了计算机在形式化能力方面的局限性。

马老师所从事的计算机科学、计算语言学是新兴学科,国内文献很少,待解决的问题很多。如果要搞几个鉴定会,取得几个“国际领先水平”的评价,争取个部级奖甚至国家奖,凭他的能力和关系,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他从未这样做过,据说甚至因此而评职称受到影响,但他从不往心里去。在马老师身上,体现出了一种真正学者的风范。

在同马老师一起工作的日子里,我最高兴的事情是同马老师讨论问题。每一次,我有点想法,就会不择时间地到他家去,如果这个想法确有意义,他的疲惫会一扫而光,他会非常认真地听我说,不失时机地点拨一下,提出他的看法,这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一次他让我帮他校对一篇汉语语法的文章,我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他非常高兴,并且此后就让我参加北大的语言学沙龙,同语言学大家一起讨论,如此把我领进了中文信息处理的大门。1989年以后,他去了美国,我没有机会向马老师当面请教了。但每逢遇到难题,我都会想,如果马老师在这里,他会怎样考虑。于是,冥冥之中,往往就来了灵感。有一次,快过年了,给马老师打了个长途电话,讲我这里的工作,听他的想法。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直到保安来清楼,才发现打了一个小时,已经深夜了。

马老师,您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有一些重要的学术方向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请教。您的离去,对中国学术界的损失,是太大了。

医生啊,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知道断送在你手中的是一个怎样的生命吗!他的肩膀,他的智慧,对于他的家庭,他的学生,他的国家,是多么的重要!

上苍啊!你这个该诅咒的东西!你既然把这样一个智慧之星派下来,为什么这样早就把他召回去!

有一天傍晚,走在北京计算机学院的院子里,望着西边落日余辉中的远山,您突然感慨地说:如果能住在寺庙里,该多清静啊!我当时只觉得有些异常,并不理解,也没有深究其意。现在回忆起来,人世的纷繁杂乱,使您难以静下心来做学问,这是积郁在内心深处的最大的苦闷。

现在,您走了,以这样决然的方式离开了纷扰的尘世。我祝愿您,祝愿您,愿您在天国永享安宁。

(宋柔,北京语言文化大学,2001/3/13